告别的张悬 ,告别的史诗

林生祥 2021-10-22 阅读:15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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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熟悉着张悬,一如我们不那么熟悉着安溥。关于安溥,我们还不能说太多,还存在着太多可能性,一如关于张悬,我们可以说太多太多,因为我们这个告别的时代中最好的抒情诗人已经告别了我们,而我们或许不曾告别她和她的作品。在那些关于离别的歌曲里,与自己离别,与亲人离别,与爱人离别,与种种情感羁绊离别,徘徊在超脱与追求之中的张悬在看不见岸的离别中,看到了真正的人生海海。


张悬是一个会说些谎话但绝对不会说谎的人。她经历,她感受,她思考,但她没有任何经验之谈。她有一种超越经验的能力,在她最好的作品里,她总能超越地逃逸事实或是藏起利刃,加密歌词,安全地表达自我,并以此为圆心,辐射,然后与他人的共振。这些歌并不谋求讲什么人生智慧或者价值观,而是微微扭头,对所发生和感受的做出反应,一种混合诗性与智性的语言凌越到世界之上,盘旋在你我头顶,破裂重构,直到重新形塑。这是她的骄傲,直到保留这些骄傲告别张悬年代。


故事从何说起呢?像是一片混沌,又如此清晰。从那个小女孩离开家和学校说起吗?女巫店的岁月,唱着《宝贝》,2006年发行首张专辑《My Life Will》的张悬,看起来是一个不那么一样的民谣小清新。一开始你觉得是民谣那一卦,可是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是一个不会取悦人的人,即便是清纯也有点刻意,如果可以的话,她可能并不爱和陌生人说话。像是背负着叛逆而出走的野兽,从家里走出,从学校走出,来到所谓的地下,开启地下革命。《Live酒馆300秒》她唱道“我如此寂寞,我如此感动”。当一个人离开后,她试着在一片空白中做自己,试着摸到自己的根,看它通向何方。次年的专辑《亲爱的……我还不知道》,音乐上的青涩未能掩盖表达上的深刻。在专辑最好的歌里面,如《并不》《嫁祸进行式》,无论她多么温柔地歌唱,你总能感受到身体里的那头野兽,挣扎徘徊,纠缠又与莫名的情绪搏击,直到疲惫。离别的意识觉醒,死亡的感觉也从不远处袭来,而欲望在地板散开,这是张悬的决堤时刻。很多时候她未必能处理好并驾驭住这些奔腾的洪流,所以她就打开了自己,你能感受到愤怒,感受到一种出自叛逆的挑衅,向谁挑衅呢?不知道,总会有那么多时刻,你挑衅着,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对象。


你有这样活过吗?愤怒后,有时候会变得沉默,试着去再次回想,让过去的糟糕都化为离别的激情,这是我第一次听《喜欢》最强烈的感受。“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这并不是怀念式的告别。过去一起的经历并不总是美好的,想解释些什么或者想再次沟通,或许都不必了。决定告别,记得最好的那一刻,同时也不忘记所有的全貌,张悬并不恋旧,因为在结尾,她唱了“而我不再觉得”。这是《喜欢》的告别。“深深的话要浅浅地说,长长的路要挥霍地走”,这么潇洒的句子,你听她那么有点心碎地唱着,有一种极致冷漠的温柔。很多人的温柔很温暖,张悬此刻的温柔却那么清凉,即便以温柔示人,也保留她的疏离。


《城市》是一张加速的专辑,你感到张悬在加速。2017年五月中旬,从桃园机场离开台北的时候,我脑里很自然地响起了《关于我爱你》。来到一座城市,离开一座城市,我看着飞机在地面上加速,越来越快,接着机身倾斜,到最后飞上天空。经历前两张专辑的创作和演出的积淀,张悬第一次将自己作为一个流行音乐文化诗人的身份展示。只有潜力是不够的,潜力要在展示出之后才能回头称之为潜力,这就是评论的吊诡之处。《城市》里的张悬找到了一种将浓烈情感轻盈化表达地方式,她用诗性思维驱散了焦虑和敏感编织的情绪地狱。事实当然重要,但如何看待它们或者更重要。有时候闭上眼比睁着眼看的更为清楚,不是吗?有时候我会想,张悬或许是承受了很多帮助和爱护但却不被理解的人。不被理解,她把自己抛到空中;而因为承受了很多帮助和爱护,这又让她拉向地表。个中滋味或许只有才知道,我想到鲍勃.迪伦和罗大佑的一些经历,他们也是受到很多亲朋关心却不怎么被理解的人。离别还是回归,或者就这样徘徊漂流着?离开,某种程度是给表达创造一个空间,拉开一段距离,你才能看得清楚些。“还好不是寂寞,城市中我继续行走”,《巷尾》式的生活感悟,孤独者的排遣,听任一切去吧,直到“要如何告别仍须游荡的旅人”。


《如何》是张悬时代最重量级的一首歌。这首歌做到了同时在一支歌里表现两种对立的情感,一首“冰与火之歌”。同样是关于离别,关于羁绊,关于缺憾,关于那么多为什么会这样。听她温柔地唱“如何原谅奋斗过但无声”,“要如何才能容忍它发生”,她是这样处理对立的情感,她唱“虚而不假”,其实是“躺而不平”。这首回望岁月的歌里面,张悬是躺着的,她收起了那些刺伤自己也误伤别人的利刃,和时光静默对坐,但没有所谓的和解,她躺下了,但她一点不平,“不停的,无悔的”,这就是张悬和怀旧类唱作人的区别,她没有给过去一个机会,她说着过去,又不停地赶路了。听《艳火》,我依然会深深触动,张悬将缺憾,将错过,将爱情中的风浪化为一曲纵情燃烧的高歌,直到剩下灰烬。从来没有一种告别这么有力量。我们难以承受告别,是因为告别总将我们的情感收到一个极其狭窄的时间和空间中,造成一种情绪浓度瞬间飙升的效果,进而我们破防。《艳火》的魅力当然在于它将告别置于一个极度宽阔的时间和空间中,我们还能感受到离别,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儿悲情,但一种纯粹的信心和执着从离别背后显现,进而驱逐了难以承受的悲伤,直到上升为一种壮丽。让我们的离别,变成一首壮丽的歌,这是罗大佑之后,我再次感受到告别的壮阔,它不只是悲伤的,在告别里,人类的所有情感,喜怒哀乐都包括在里面,在那一瞬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感受到让灵魂颤抖的激情。


听《我想你要走了》,还是会想起张悬回忆外婆的报道。张悬有着浓烈的感情,所以她才会说很多,然后温柔地唱。亲人离世,这是最真实的离别。如此浓烈的感情,可以让人失语的离别,可以如此澄澈地表露,“也许在梦的出口,平安拥抱了感动。一瞬间才明白,你要告别了”,去年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听了这首歌,是这种感觉。盘旋在上空的情绪就此开始降落。后来我回看潮水箴言演出,听“故事说完了,你要告别了,你会快乐”,回想这是安溥对着张悬在歌唱,她要告别她了,她还祝她快乐,因为她知道她很长时间并不那么快乐,一个深情却又不断经历告别的人怎么会快乐呢?她那么多的情感要放在什么地方?先是现实中的离别,或是恋爱的分开,或是亲人的去世,或是游荡在路上的无家之感,后来是宿命般的领会,聚合离散,人的缘分,只是神的一场游戏。“缘分是神,游戏是我们”《神的游戏》是一张什么样的专辑。过去我说它是一张关于走路的专辑,张悬不再悬着,往情感与命运交叉的小路行走。如今我依然维持这个论断,只是想补充她悬着的理由。不只是作为创作者的小我和置身社会运动中大我的撕扯,还有她作为一个抒情诗人,被浓烈的情感冲到空中而不断降落到地表的过程。我再一次听懂了《日子》里的那句“我曾堆出最高的疲惫和思念,到它垮前那天,今天仍是那天”,依旧是熟悉的疲惫,熟悉的愤怒,熟悉的浓烈情感激发的巨大激情,《并不》的手伸过来握住《日子》,前者说,“保留你的骄傲,遗憾然后微笑”,后者低诉:“走出家里,走在日复一日的大街”。


是2020年以来,经历了太多离别让我想到再次聆听张悬的。从离别里,我看到了一个比之前更为熟悉的张悬,一如今天我依然不熟悉安溥。在离别的世界里,我看到太多的情感,它们浓烈如火,又冷漠如冰,总是极端地洞察着,从来不肯客观地记录。或许离别总能激发爱意,让逝去变得隆重,让命运变得庄严。我们或许会再一次经历亲朋爱人的离开,再一次见证一段感情的开始和结束,再一次看到世界在离别中撕裂,在愤怒的斗争中疲惫不堪,有时候我们丢掉了自己的骄傲,我们被表象欺骗而不肯再多看一眼现实,我们一直被情绪压垮,匍匐在地上,而不肯将激烈的情感从空中降到地表,开始像一个有信心的人一样走路。安溥会碰到问题,但她在继续。我有陆续读她的电子报,看她说从小打坐,意识里经常出现山水,而如今山水与她平起平坐,想到她在《ZOEA》里唱的“那山和海中的水在年月里扬起碎片,我举起双臂,对那里面的千百个我挥了挥,它们从此与我分别,存在于万物中的万万千”。没错,张悬和她的作品,对于安溥已经成为了“存在于万物中的万万千”,但安溥也在继续书写着离别,书写着“我们各自逃亡的时间”,我们这个时代流行音乐里最好的抒情诗人还在继续着,还在为她的情感我们的情感乃至人类的情感寻找着在文字里的位置。


或许一百年后的人们回望21世纪开始的十来年,会感叹这是一个离别的时代,互联网和新冠疫情一道把所有正确的言论一并埋葬;我们告别了黑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五彩缤纷,却又无法处理五彩缤纷带来的混乱,再一次在极端的狂欢中陷入深不见底的孤独中;地理的迁徙无法越过内心的壁垒,我们或许会活得越来越久,也不得不面对越来越多的告别,我们太多时候无可奈何,这时候,听着这些似曾相识的歌,或许未来的人们会更能明白潮水箴言演唱会的最后她说的这段话:“诗人放过夜里的笔,眼睛放下相机,一杯热茶留在客厅,放走蒸汽。我们除了和彼此相伴活在当下,不肯再做别的事情。吾爱,人心不需印证,如同世界上唯一的,我们,像是想家的根不用泥土,它自己生长,活着,我深爱你,这就是我的生命。” 就这样,曾经的黑白,此刻灿烂。张悬再次穿越历史向我们走来,而我们在她眼里看到了离别的年代,风轻轻地吹,夜沉沉地醉。

                                                                                                                                                             作者: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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