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祥乐队《野莲出庄》

林生祥 2021-03-16 阅读:1822

按:生祥乐队的最新专辑《野莲出庄》发行了!《我庄》《围庄》走到《野莲出庄》是一趟奇妙的音乐之旅。专辑发行到现在,我听了一些次数。永丰在引言写到这是一张关于人和食物流浪故事的专辑,而我觉得它最好的歌给我一种在家的感觉。以下的文字中,我试着写自己和这张专辑的对话。或许这些文字有些奇怪,但它们是我的真实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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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莲出庄》是生祥乐队2016年《围庄》发行后的第一张原创概念专辑,也是生祥做完《围庄》转身以个人身份做一系列电影配乐专辑之后再次转回,以乐队核心身份所做的第一张专辑。这是一个重要又枯燥的事实,它诉说着关于这张专辑的真相和一些幻觉。


从第一首歌《面帕饭》开头的B级口白起,生祥卸下《围庄》里背负的三百九十八根烟囱管,转身放缓,像一个乡村歌手开始吟唱。歌曲回到过去,那个美浓烟叶还鼎盛的时期,比《菊花夜行军》更为久远,在《县道184》还没将我庄后生吸走的过去。曾经的最高级美食,家里雇的工人干活卖力会请吃,子女考试进步会请吃,如今成了B级美食,或许年轻人未必爱吃。几十年的时光在音乐中穿梭而过如云烟,繁华起落,得意失意,于个人经历诸多,于外人不足道。如果维基百科的资料没有错,词作者钟永丰已经56岁,而生祥也已近50岁。生祥在忙碌的音乐人身份下试着放缓,永丰则在被食物撞开记忆裂缝后,在时间的迷宫中追寻心安。


回到过去,不意味着怀旧,个人生命史的经历和体会,顶着食物的面具一一而来。回到过去,看到更多的真相,或许还有隐藏在温暖幻觉后的骨感现实。《大封》意味着大团圆,要过年了,一家人聚在一起。生祥在歌曲中唱出来他最温暖和戏謔的一段哼唱,唢呐手吹奏着一段从李文古客语大笑科中改编而来的旋律,生祥神来之笔将原作的搞笑和幽默化为带点喜庆的温暖。客家是有家族居住的传统,你可以想象那种大家族年底的聚会,或许可以理解为《大封》是孩子们的美食,是妇女们的考卷,是大家长们的门面。听这首歌很多次后,《分家》,《野生》专辑里的一首歌奇特地浮现,它站在了《大封》的对立面,它讲出了美好回忆的另一面。在《分家》的映照下,《大封》更加立体。当传统的大家族受到现代化冲击,年轻一代有自己的想法后,家族慢慢裂解为原子化家庭,《大封》还在继续作为传统过年的食物被吃,有种改变在发生。


《豆腐牯》穿过童年的寂寞,永丰致敬复育本土种黄豆与社区豆腐坊的朋友,到了生祥的音乐里结合歌曲MV,它成了一个想象共同体。你可以看到因豆腐而串联的人群在歌唱,男人对女人歌唱,大人对孩子歌唱,南方人对北方人歌唱,甚至是生祥对着日本鼓手福岛纪明唱,音乐刺穿了地理和性别种族如此种种壁垒。它是一首唱豆腐的歌,不错,但它现在已经不只是一首唱豆腐的歌了,一首乡村的卖唱歌来到2020年,成了一首普世歌曲,在那些哼唱中,你听到人们卸下面具,展示出最朴实和爱心的一面,它粉粹了寂寞,把一颗颗熟悉的心,把一颗颗陌生的心都串联起来,然后一起彼此歌唱,又一起合唱。你所站立的土地,你所流浪到地球的任意一角都可以为之歌唱,还有比这种感觉更接近乌托邦的时刻吗?


《斛菜冇筒梗》,专辑中第一首和野生有关的食物,算是一道野菜,长在禾田边,家禽可以吃,人也可以作为料理来食用。永丰写出来最短的词,好美,生祥通过歌曲把文本变成一幅画;《鸡肉饭》让歌曲离开美浓,来到嘉义,永丰自况的第二个故乡,词的开头写道“行兼东市场/巷仔蹉散漫/日烈白云恬/市内转松缓”,永丰把杜甫装进袋子,然后拿出一根绳子,稳稳地寄住。生祥把这首歌写完,他放缓没,不清楚;但不愿辜负朋友期待的永丰应该暂时心安了。


《芋仔饭》和《对面乌》放在一起是专辑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两种味道相去十万八千里的食物,因为母亲,奇妙地结合起来。《芋仔饭》回到过去,在故乡的家,母亲做的饭;《对面乌》则是回到当下,漂泊在外,他乡忆母亲。可以看成一种连续,生命的自然进程,亦可以看成一种对比。生祥如有神助,用一种新的和声编写写完了《芋仔饭》。歌词把芋仔饭比作石磧船,寄托母亲对出乡子女的祝福和期待。如果让Van Morrison来唱,他能给这船装上马达让船飞起来,而生祥的声音刚刚好,二胡配合吉他的独奏像一双船桨,撑起它,划开水草,向故乡更远处漫溯。《对面乌》里这只船儿继续着漂泊,它转换面孔,变成最初撞开记忆的对面乌。从《南方》、《化胎》里发酵的感情在这首歌里继续,编曲一层一层递进,你可以感受到在现实与记忆的对撞中,歌者一步步抵挡那个目的地,那个目的地与其说是故乡,不如说是母亲站立的地方。吉他与唢呐交相呼应,歌者加快步伐,那种克制的情绪在一种激发下,突然迸发,在永丰结束念白后,生祥一句“一时间心转念,穿过壁角行上崁顶路,一担头对到阿姆介目珠”,母亲,南方,远又远,近又近,夜半惊醒的时刻瞬间瓦解崩塌。那经由岁月发酵的乡愁在这里彻底释放,那颗被记忆撞开裂缝的心在这里或许安稳了。


《打乌子》大概是专辑中最为流浪的食物,生祥在这首歌里奇特地回应着凄苦的《古锥仔》,他唱的很坚绝,似乎不接受任何反驳。民间音乐从来不缺流浪的主题,港都的夜雨被B级唢呐吹散。同样是流浪,苦苦的打乌子有一种坚强,变换着名字,到处漂泊,打乌子的家永远在路上。你知道那种家在路上的感觉吗?《树豆》从原住民到客家,可以入汤,很美味。歌如其物,是生祥最动听的一批歌之一,透亮的音色在缓慢的节奏中中有一跳动的生命力。到这里,专辑中的歌曲,都是美好的,哪怕是披着幻觉的美好,哪怕是流浪在外的,即便是苦,苦中也有甜,但接下来的《野莲出庄》,我想你再怎么乐观也笑不出来了。


《野莲出庄》的唢呐一出来,像回到了《围庄》。如果你愿意,可以回到更早的《我等就来唱山歌》的反水库时期,那支农工麦克风虽然变成了唢呐,变成了月琴,变成了吉他,却依旧发出一样的声音。永丰以目击者的姿态说出一段烟叶没落,村民改种野莲以及因工作繁重,越南劳工来帮忙却又被移民官逮捕遣返的辛酸故事。日久他乡变故乡里的越南新娘在台湾落脚,而越南劳工虽与村民建立情感,却依旧被相关部门遣返,当生祥再次为弱势群体,为边缘人发声的时候,他的愤怒中有一种自由,那种混合着因不公而愤怒和因无力而羞愧的自由感。生祥自言这歌致敬Bob Dylan的《Hurricane》,但歌里分明还有一种“something is happening here,but you don't know……”的质问,Bob Dylan的另一首歌《Ballad of A Thin Man》。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官老爷们,那些书斋里的知识分子们,那些博学多才的人儿,你们知道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吗?它们不是新闻,它们是活生生发生在当下的事情。这样,从《围庄》炼石补天处溜走的这一块小小的石头,经由生祥掷出,击中了叫“幸福”的巨人歌利亚。


《菜干》里,永丰写了一首温馨的词,生祥似乎继续着《野莲出庄》没发泄完的怒气,把这首收尾曲带向了一个词人和歌者都未曾预料的地方。它很奇怪,我听了很多遍,还是觉得很奇怪,和文本无关,和歌唱无关,它成了一个逃匿者,从《野莲出庄》中逃出来,在看不见的地方寻找着自己的家。


以上就是我听到的生祥乐队最新专辑《野莲出庄》。里面的植物、动物,乃至人类总是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穿梭,有的在家里,有的在路上;有的明明站在故乡的土地却升起莫名的乡愁,有的看起来在路上流浪却以之为家。他们是不同的种类,似乎也像同一个事物变化着不同的面具。把整张专辑放到我庄三部曲的版图中,放到自下淡水河写着我等介族谱开始的时空中,个体(创作者)- 社群(音乐和运动受众)-社会(共同体)彼此联系又互为主体,你看到这么多歌曲来回串联交叉,过去咬住未来,南方咬住北方,墙角的花朵咬住烟囱的废气,而那个冰冷的现实在重负中发出怒嚎,野莲在水里呻吟,菊花在灯下无眠,我庄的人们在苦难时歌唱,在幸福时也歌唱。以美浓为圆心,往外辐射,音乐突破界限,飘在空气中,唤起美好愿景,也刺穿最痛楚。他们花了20年的时间来做这些歌曲,或许他们不介意再等个二十年来让人听这些歌曲,但我真诚推荐,如果可以,从现在开始听!

作者: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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