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悬的《城市》是看不见的城市

林生祥 2018-11-09 阅读:3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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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悬的第三张专辑《城市》是一张以城市为主题的概念专辑,只是这个城市更多时候是“看不见的城市”。初听之下,除了一首同名曲《城市》很难感觉到城市的存在。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重新阅读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其中一些片段触发了意识深处个人未曾发现的区域,然后一个更开阔的世界向我敞开了。记忆成了时间和空间的延续,而城市成了关于记忆、欲望、轻盈如此种种符号的混合体。


专辑的音乐部分,张悬对band sound的追求在这里更进一步,对声音驾驭的完熟度和编曲的多样性都越来越像一个功力渐增的音乐人,而她本人继上张专辑自学了电吉他,在这张里又自学了钢琴,拓展着自己对音乐感悟的边界。歌词写作方面,内容触及到个体的情感与生活乃至延伸到社会议题,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张专辑的歌词写作手法上,张悬比之之前的两张专辑《My Life Will……》和《亲爱的,我还不知道》迈入了一个陌生性(strangeness)的国度,整张专辑的歌词写作大多数时候给人一种“陌生感”,这也是众多乐迷和乐评人感到歌词费解的原因之一。所谓的思想,实则已经没有任何新的思想,无非是一代代人述说着同样的东西,但是“陌生性”给予了文学不同于哲学的位置。新的语言、新的表达、新的文字架构,使得最终的作品呈现出自己独特的气质就是张悬在这张专辑中做到的。与前辈文学大家“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陌生性相比,张悬的陌生性更多是有很高文学悟性却不事雕琢的奇崛之感。张悬具备一种独特的能力,化现实为符号乃至混沌的能力,她可以极其敏感地捕捉到常人难以理解的事物背后的东西,但是她的缺陷在于缺乏足够精准,而精准取决于对词语的运用,而这导致了对她的歌词乃至话语的误解频频出现,以致一度给她造成很多生活的困扰。《城市》是专辑歌词写作上张悬文学野心,或者换一个温柔的词,叫文学渴望最大的一张专辑,甚至大过《神的游戏》,张悬的城市像极了卡尔维诺的《看不见城市》,到处的碎片化,只是卡氏的碎片以一种钻石般的结晶有着内在的稳固架构,这种稳固来自于卡氏的精准,而张悬的城市看不见,更像是一片云烟,弥漫在台北上空的云烟。别人眼里的城市是钢筋水泥建构的大楼,忙碌的上班族与现代人的爱恨情仇,而张悬的城市则更多是一种情感聚集体,一种隐藏在男人女人孩子背后的岛屿烟云。

开篇曲《关于我爱你》继续着上一张专辑收尾曲《并不》的诉说,不是吗?《并不》中张悬唱道“我们并不拥抱”而在《关于我爱你》中她的诉说变成了“你拥抱的并不总是也拥抱着你”,这个中的慨而以慷乐迷可以反复对比聆听,自行体会,记得歌曲自己会说话,而且说出的比歌手更可信,相信歌曲而不是创作者,此言诚不我欺。歌词中的金句“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来自一个女生的便条,张悬直接拿来用到歌词中,这样张悬这张文学渴望最强的专辑到头来为世人所熟知的语句来自曾经一个朋友的只言片语,这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陌生性;《Beautiful Woman》、《就在》、《Love ,New Year》这些歌在完成了对城市人类生活的真实记录之后化身为一种表达上的抽象,以一种淡然看似随和实则颇有几分坚决的善意让这片烟云继续弥漫在城市的上空;《selling》是一首具备高度社会学实践但文学上不那么高明的歌,像一个愤怒百倍的陈珊妮附体,只是陈珊妮从来都是冷冰冰地处理自己的热量,而张悬本身就是一团火,这首歌有时候会烧到自己,而同名曲《城市》中则有一个恰到好处的陈珊妮,这首同名曲总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是 陈珊妮在唱那些高密集度但足够轻盈的部分,而张悬唱着其他段落,这首歌像极了四分之三的张悬掺杂了四分之一的陈珊妮;我喜欢《Stay-牡蛎之歌》,这是一首堪称张悬自传的歌曲,显然她对自我的思考要比城市多得多,她以一种外人看起来躲闪的姿态实则是类似残忍的自我解剖完成了这首歌曲,牡蛎大多数时候把自己合起来,但你要知道她时刻在准备敞开着自我,安静激烈深邃,看似矛盾的词语,用在一个个体身上一点不矛盾,只要你能够足够感受到混沌情绪中的种种无法严格界定的界限;《南国的孩子》是这张专辑中另一首完成度和堪称张悬文学陌生性最高的一首歌,我喜欢这首歌,音乐响起的时候,我似乎回到了一个遥远的时代,如同歌曲中写到的那样“”是我从不能朝仰的远方”,只是这个故事发生在当下,发生在每一个此时此刻。歌曲的灵感或来自张悬在地震后南投义工与原住民孩子的相处,或来自在台北居住的那些原住民朋友们的交往感悟。搞不清楚创作者的创作起源似乎并不影响理解歌曲本身。歌词勾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现实和朦胧梦境的混合体,过去、现在、未来,故乡、他城、流浪,爱、恨、放肆,“身上批覆着预言而浑然不知”,一切情感的释放都似乎出自本能,少了文明的束缚,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在冷静观察和思考之后给出自己的感悟,不排除带有一丝的羡慕,南国来的孩子身上最美好的一面而张悬在那时候似乎始终摆脱不了对未来的担忧,距离“在不言不语地明白”还需时日,这不取决于一个人的天赋,要更多的阅历,要更多的人生宽度和广度,“与未知相似”的结尾笼罩着一种古老故事的宿命感,但你依旧需要忘我地奔跑着,这是一首大歌,尽管它以孩子知名发声。


专辑的压轴曲《巷口》表面上熟悉的爱情题材,都市男女永恒的话题,一个追求独立的个体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永远是张悬歌曲的一道风景,尽管她说爱情于她只是生活,和创作关系不大。我相信这句话也不相信这句话,我相信这句话是因为这是一个人说的话,在不确定真伪的情况下我主观上选择相信;我也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总是有很多潜意识和无意识的东西会自然而然跑到创作者最走心的作品中去,无论作者本人如何否认。单从文字上看,这是一首关于二者破裂回到个体的歌,爱情破裂带来的失落,最终被归结为“其实就是生活”,试图回忆之前的种种,孤独的快乐和失落感在生活中慢慢变为一体,一种淡淡地怅然若失,在城市的巷口,沉默并温柔着。张悬自学的钢琴在这首歌里以无比低调的方式大出风头,“想透了能轻松”,这些混沌的情绪将在下一张专辑《神的游戏》中,堪称张悬时代终结曲的《日子》中收获属于它的最高峰,那首歌依旧是一首二者和个体的歌,只是少了温柔的唏嘘,变成一种个人生命中绝无仅有的史诗瞬间,让感情达到最高潮,然后坍塌,然后散去,化为岛屿烟云,走在日复一日的大街,如同《巷口》中那样,“城市中我继续行走”,自此歌曲继续着自己的生命,而创作者本人也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后来剑烧评价《神的游戏》是一张关于行走的专辑,人生只是行走而已,再后来他听到《巷口》这歌的那句“城市中我继续行走”,“其实就是生活”,这里面有一种他所不能言的奇妙,也似乎再一次印证着所谓经典的一个特征,“要么本身以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卡尔维诺)”,这或许是无意识地隐藏着深层记忆中的东西吧,只是有时候用点心,可以像普鲁斯特那般把它们挖出来,它属于古老然而它时刻崭新,而这即是高级的“陌生性”。


我曾经写下你,你可要记得(化用《城市》歌词中:而我爱着你,你可要记得),属于张悬告诉歌曲的话语,也属于我们记得的话语。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张悬向我们展示了她对瞬间感情的高超捕捉力和对现实世界的抽象化表达,她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解构着文字和音符,并最终把它们以一种陌生性的方式建构成一片岛屿烟云,在台北的上空飘着飘着,直到这一切在炼云演唱会中再次不期而遇,弥散的和汇聚的,而留给世人的只是安心接受并迎接一个新的安溥时刻。

转自: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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